Chapter_9

思。你开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来,不时经过窗前,你往外眺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倾听着似泣似诉的风,你又再次轻轻地走着,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线并不很暗,你的眼睛里时而映现出一种愉悦的光,面容里露出柔和的兴奋,表明这不是一种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种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愿的翅膀载着青春的心灵,追逐着希望的踪影,不断登高,飞向理想的天国。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大厅里同仆人说话的声音把你惊醒了,而你奇怪地独自笑着,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长,十分敏锐,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仿佛说,‘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尽管不错,但我决不能忘记这是绝对虚假的。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玫瑰式的天空,一个红花绿草的伊甸园;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识到,脚下有一条坎坷的路要走,有着渐渐聚拢的黑色风暴要面对。’你跑到了楼下,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儿干干,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帐目,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视线之外,我对你很生气。”

“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晚间的到来,这样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对它进行深层的探索,了解得更透彻。你进了房间,目光与神态既腼腆又很有主见。你穿着古怪——很像你现在的样子。我使你开了腔,不久我就发现你身上充满奇怪的反差。你的服装和举止受着清规戒律的约束;你的神态往往很羞涩,完全是那种天性高雅绝不适应社交的人,很害怕自己因为某种失礼和错误而出丑。但一旦同你交谈,你向对方的脸庞投去锐利、大胆、闪亮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里都有一种穿透力。问你思路严密的问题,你应对如流。你似乎很快对我习惯了—一我相信你觉得在你与你的严厉、暴躁的主人之间,有引起共鸣的地方,因为我惊异地看到,一种愉快的自在感,立刻使你的举止变得平静了。尽管我暴跳如雷,你并没有对我的乖僻露出惊奇、胆怯、苦恼或不快。你观察着我,不时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朴实和聪明伶俐的神态。我立刻对我所目睹的感到满意和兴奋。我喜欢己经见到的东西,而且希望见得更多。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你很疏远,很少找你作伴。我是一个精神享乐主义者,希望与这位活泼的新朋友相识而带来的喜悦能经久不衰。此外,我一时为—种拂之不去的忧虑所困扰,担心要是我随意摆弄这花朵,它就会凋谢一—新鲜诱人的魅力便会消失。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不是一朵朝开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种灿烂绚丽不可摧毁的宝石花。此外,我想看一看,要是我躲着你,你是否会来找我——但你没有,你呆在书房里,像你的桌子和画板那样纹丝不动。要是我偶而碰到你,你会很快走过,只不过出于礼貌稍稍打个招呼。简,在那些日子里,若有所思的神态是你习惯的表情:不是低沉沮丧,因为你没有病态;但也不是轻松活泼,因为你没有什么希望和真正的快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一—或者从来是否想过我。为了发现这点,我继续注意你。你交谈时眼神中透出某种快意,举止中隐含着亲切。我看到你内心是喜欢与人交往的,但清静的教室——乏味的生活弄得你情绪低落。我很乐意和气待你,而善意很快激起了情绪,你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你的声调变得亲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快乐的声调。那时候我常常喜欢在不经意中碰到你,简,而你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你略带困惑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徘徊不去的疑虑。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一—究竟会摆出主人的架子,一面孔的威严,还是会做个朋友,慈祥和蔼。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不忍激起第一种念头。我真诚地伸出手时,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现在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上,我便总是犹疑不定,免得自己当场就把你拉进怀抱。”

“别再谈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偷偷地抹去了几滴眼泪。他的话对我无异于折磨,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并且马上做——所有这一切回忆和他情感的袒露只会使我更加为难。

“不,简,”他回答说,“当现在已那么肯定一—未来又那么光明的时候,谈论过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我一听这番神魂颠倒的话,打了个寒噤。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是不是?”他继续说,“在一半是难以言传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气消沉的孤独中,度过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时期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真正爱的东西—一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鸣体一—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一我与你紧紧地依恋着。

我认为你很出色,有天份,很可爱,一种热烈而庄严的激情隐藏在我内心。这种激情向着你——并且燃起纯洁、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

“正是因为我感觉到而且明白这一点,我决计娶你。说我已有一个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现在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欺骗你,这是我的不是。但我担心你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我担心早就种下的偏见,我想在稳操胜券以后,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险。这其实是怯懦,我应当像现在这样,先求助于你的高尚心灵和宽宏大度——直截了当地向你倾吐生活中的苦恼一—向你描述我对更高级和更有价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决心(这字眼太弱了)而是不可抵御的爱意,也即是在被别人忠贞不二地深爱着的时候,我也那么去爱别人,随后我应当要求你接受我忠贞的誓言,也要求你发誓:简一—现在就对我说吧。”

一阵静默。

“你干嘛不吱声,简?”

我经历着一次煎熬。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命脉。一个可怕的时刻,充满着搏击、黑暗和燃烧!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期望像我这样被爱了。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拜倒在爱我的人的脚下,我必须摒弃爱情和偶像。一个凄凉的字眼就表达了我不可忍受的责任一—“走!”

“简,你明白我期待你干什么,就只要这么答应一下:‘我将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不属于你。”

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口了,嗓音里透出的温存使我难过得心碎,也使我怀着不祥的恐怖,变得石头般冰冷——因为这种平静的声音是狮子起来时的喘息—一“简,你的意思是,在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是这个意思。”

“简,”(俯下身子拥抱我)“你这会儿还是这个意思吗,”“是的,”“现在还这样?”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飞快地彻底挣脱了他。

“呵,简,这太狠心了!这—一这很不道德,但爱我并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话办会不道德。”,

一个狂野的神色使他双眉直竖——那神色掠过他的脸庞。他站了起来,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我颤抖,我害怕一—但我很镇定。

“等一下,简。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你一走,一切幸福也就被夺走了。然后留下了什么呢?作为妻子,我只有一个疯子在楼上,你还不如把我同墓地里的死尸扯在一起。我该怎么办,简?哪儿去找伙伴,哪儿还能寻觅希望?”

“像我一样办吧,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儿再次见到你。”

“那你不改变主意了?”

“不。”

“那你判我活着受罪,死了挨骂吗?”他提高了嗓门。

“我劝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宁。”

“那你就把爱情和纯洁从我这里夺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当爱情——以作恶为职业?”

“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就像我自己不会把它当作我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苦难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样,就这么去做吧。我还没有忘掉,你就会先忘掉我。”

“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你败坏了我的名誉。我宣布我不会变心,而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证明,你的判断存在着多大的歪曲:你的观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难道仅仅违背人类的一个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类推向绝望更好吗?一一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违背法律而受到伤害,因为你既无亲戚又无熟人,不必害怕由于同我生活而得罪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说话时我的良心和理智都背叛了我,指控我犯了同他对抗的罪。两者似乎像感情一样大叫大嚷。感情疯狂地叫喊着。“呵,同意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考虑考虑他的危险——看看他一个人被丢下时的样子吧,记住他轻率冒险的本性,想一想伴随绝望而来的鲁莽吧,——安慰他,拯救他,爱他。告诉他你爱他,而且是属于他的。世上有谁来关心你?你的所作所为会伤着谁呢?”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变的一一“我关心我自己,愈是孤单,愈是没有朋友,愈是无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服从的准则。法规和准则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它们是有价值的—一我向来是这么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为我疯了——疯得可厉害啦,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数。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这么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观察着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这么办了。他的怒气被激到了极点。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他都得发作一会儿。他从房间一头走过来,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紧紧抱祝他眼睛那么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似的。肉体上,这时我无能为力,就像扔在炉中强风和火光里的草根——精神上,我的心灵保持着克制,正因为这样,我对最终的安全很有把握。幸亏灵魂有一个诠释者——常常是位无意识的,却仍是忠实的诠释者——那就是眼睛。我与他目光相对,一面瞪着他那付凶相,一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那么紧握着使我很痛,我由于过分用力而精疲力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既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在我手里她摸上去只不过像根芦苇,(他紧握着手使劲摇我),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弄弯曲,但要是我把它弄弯了,拔起来,碾碎它,那又有什么用?想想那双眼睛,想想从中射出的坚定、狂野、自在的目光,蔑视我,内中隐含的不止是勇气,而是严峻的胜利感。不管我怎么摆弄这笼子,我无法靠拢它——这野蛮、漂亮的家伙,要是我撕坏或者打破这小小的监狱,我的暴行只会让囚徒获得自由。我也许可以成为这所房子的征服者,但我还来不及称自己为泥屋的拥有人,里边的居住者会早就飞到天上去了。而我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富有意志、活力、德行和纯洁,而不单是你脆弱的躯体。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可以轻轻地飞来,偎依着我的心坎,而要是违背你的意思死死抓住你,你会像一阵香气那样在我手掌中溜走一—我还没有闻到你就消失了。呵!来吧,简,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了紧握的手,只是看着我。这眼神远比发疯似的紧扯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我已面对他的怒火,把它挫败了。我得避开他的忧愁,便向门边走去。

“你走了,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了?”

“是的。”

“你不来了?你不愿来抚慰我,拯救我?——我深沉的爱,凄楚的悲苦,疯狂的祈求,你都无动于衷?”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多么难以言表的悲哀!要毅然决然重复“我走了”这句话有多难!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你就离开吧一—我同意——但记住,你撇下我在这儿痛苦不堪。上你自己的房间去,细细想想我说过的话,而且,简,看上一眼我的痛苦吧一—想想我吧。”

他走开了,一脸扎进了沙发。“呵,简!我的希望——我的爱—一我的生命!”他痛苦地脱口而出,随后响起了深沉而强烈的哭泣声。

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可是读者呀,我走了回来一—像我退出时一样坚决地走了回来。我跪倒在他旁边,我把他的脸从沙发垫转向我,我吻了吻他的脸颊,用手把他的头发撸服贴。

“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指引你,安慰你—一好好地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意。”

“小简的爱将是我最好的酬报,”他回答说:“没有它,我会心碎。但简会把她的爱给我,是的——既高尚又慷慨。”

血一下子涌到了我脸上,他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他猛地一跳,站直了身子,伸出双臂。

但我躲开了拥抱,立刻走出了房间。

“别了,”我离开他时我的心儿在叫喊。绝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话“永别了。”

那天晚上我绝没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着了。我在想象中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情景。我梦见自己躺在盖茨黑德的红房子里,夜很黑,我的脑子里印着奇奇怪怪的恐惧。

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现在这情景中,似乎溜上了墙,抖动着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间。我抬头去看,只见屋顶已化解成了云彩,又高又暗。那光线像月亮冲破雾气时照在浓雾上的光。我看着月亮过来——带着奇怪的期待注视着,仿佛某种判决词将要刻写在圆圆的脸上。她从云层中冲了出来,从来没有什么月亮像她那么穿云破雾的。一只手伸进了她黑色的皱搁,把它挥走。随后碧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不是月亮了,那人光芒四射的额头倾向东方,盯着我看了又看,并对我的灵魂说起话来,声音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它在我耳朵里悄声说:“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

“母亲,我会的。”

从恍恍惚惚的睡梦中醒来后我作出了回答。时候依然还是夜间,但七月的夜很短,午夜过后不久,黎明便到来了。“我怎么着手该做的工作都不会嫌早的,”我想。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衣服,因为除了鞋子我什么也没脱。我知道该在抽屉的哪个角落找到内衣,一个挂件和一只戒指。在找寻这些东西时,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项链。我把它留了下来,这不是我的,却属于那位已幻化的梦境中的新娘。我把其余的东西打进一个包裹里。钱包里还有二十先令(我的全部家产),我把它放进了口袋。我系好草帽,别上披肩,,拿了包裹和那双没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出了房间。

“再见了,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溜过她门口时悄声说。“再见了,我可爱的阿黛勒:”我向育儿室瞥了一眼说。已不允许我有进去拥抱她—下的念头了。我得骗过那双很尖的耳朵、也许此刻正在侧耳细听呢。

我本打算停也不停就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但到了他门口,我的心便暂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止步了。那里没有睡意,房中人不安地在墙内打转,我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叹息着。要是我愿意,房间里有一个我的天堂一—暂时的天堂,我只要跨进门去说:“罗切斯特先生,我会生生死死爱你,同你相伴,”喜悦的泉水会涌向我嘴边,我想到了这情景。

那位善良的主人,此刻难以成眠,不耐烦地等待着破晓。他会在早上把我叫去,我却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找我,而白费工夫。他会觉得自己被抛弃,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会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层,我的手伸向门锁,但又缩了回来,仍旧悄悄地往前走去。

我忧郁地走下弯曲曲的楼梯,知道该做什么,并机械地去做了。我找到了厨房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把钥匙和锁都抹上油。我也弄一点水和一些面包,因为也许得长途跋涉,我的体力最近已大伤元气,但千万不能倒下,我没有一丝声响做完了这一切,开了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它关上,黎明在院子里洒下了暗淡的光。大门紧闭着上了锁,但一扇边门只上了门栓。我从这扇门走了出去,随手又把它关上,现在我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外田野的那边有一条路,伸向与米尔科特相反的方向。这条路我尽管常常看到,但从来没有走过,不知道它通向哪里。我信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此刻不允许忆旧了,不允许往后看上一眼,甚至也不得往前看一眼。不能回想过去,也不能瞻望将来。过去是一页书,那么无比美妙——又是那么极度悲哀——读上一行就会打消我的勇气,摧毁我的精力。而未来是一个可怕的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后的世界。

我沿着田野、篱笆和小路走着,直到太阳升起。我想那是个可爱的夏日清晨,我知道离家时穿的鞋子已很快被露水打湿。但我既没看初升的太阳,微笑的天空,也没看苏醒的大自然。被带往断头台,路见漂亮景色的人,不会有心思去想路上朝他微笑的花朵,而只是想到行刑时的木砧和斧头的利刃,想到身首的分离想到最终张着大口的墓穴。我想到了令人丧气的逃跑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呵,想起我离开的一切多么令人痛苦!而我又无可奈何。此刻我想起了他——在他的房间里——看着日出,希望我马上会去说,我愿意与他呆着,愿意属于他。我渴望属于他,渴望回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能免除他失我的剧痛。而且可以肯定,我的逃跑还没有被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他的拯救者,免除他的悲苦,也许还有毁灭。呵,我担心他自暴自弃——比我自己的要担心的多——这多么强烈地刺激着我!这是插入我胸膛带倒钩的箭头,我想把它拔出来,它却撕裂着我,而记忆进一步将它往里推去。我疼痛难忍。小鸟在矮树丛和灌木林中开始歌唱。鸟儿忠于它们的伙伴,是爱的标志。而我又是什么呢?在内心的疼痛和狂热地恪守原则之中,我讨厌我自己。

我没有从自责中找到安慰,甚至连自尊中也找不到它。我已经损害——伤害——离开了我的主人。在我自个儿眼中我也是可憎的。但我不能回去,甚至后退一步。上帝得继续领我向前。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充满激情的忧伤已经把一个扼杀,使另一个窒息。我一面在路上孤独地走着,一面嚎啕大哭,越走越快,就像发了狂。一种虚弱从内心开始扩向四肢,攫住了我,我摔了一交。我在地上躺了一会,把脸埋在潮湿的草地上,我有些担心——或者说是希望——我会死在这儿。但我马上就起来了,先是四脚四手往前爬了一阵,随后再次站了起来——像以往那么急切和坚决地走到了大路上。

到了那里,我不得不坐到树篱下歇口气。正坐着,我听见了车轮声,看到一辆公共马车向我驶来。我站起来招了招手,它停了下来。我问车子开往哪里,赶车人说了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名,我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跟那里没有联系。我问出多少钱才肯把我送往那里,他说三十先令。我回答只有二十,好吧,他说勉强算数了。因为车是空的,他又允许我坐在里边。

我走进去,关上门,车子便滚滚向前了。

好心的读者呀,但愿你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我当时的心情!但愿你两眼从没像我那样泪如雨下,淌了那么多灼热揪心的眼泪。愿你从来不必像我当时那么倾吐绝望而痛苦的祈祷,向上天求助。愿你永远不必像我这样担心会给你全身心爱着的人带来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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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两天过去了。夏天的一个傍晚,马车夫让我在一个叫作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凭我给的那点钱他已无法再把我往前拉,而在这个世上,我连一个先令也拿不出来了。此刻,马车已驶出一英里,撇下我孤单一人。这时我才发现忘了从马车贮物箱里把包裹拿出来了,我把它放在那儿原本是为了安全,不想就那么留下了,准是留在那儿,而我已经莫名一文了。

惠特克劳斯不是一个镇,连乡村也不是。它不过是一根石柱,竖在四条路汇合的地方:粉刷得很白,想必是为了在远处和黑夜显得更醒目。柱顶上伸出四个指路标,按上面的标识看,这个交汇点距最近的城镇十英里,离最远的超过二十英里。从这些熟悉的镇名来判断,我明白我在什么郡下了车。这是中部偏北的一个郡,看得出来荒野幽暗,山峦层叠。我身后和左右是大荒原,我脚下深谷的远处,是一片起伏的山林。这里人口必定稀少,因为路上不见行人。一条条道路伸向东南西北——灰白、宽敞、孤零,全都穿过荒原,路边长着茂密的欧石南。但偶尔也有路人经过,现在我却不希望有人看见我那么在路标下徘徊,显得毫无目的,不知所措,陌生人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许会受到盘问,除了说些听来不可信和令人生疑的话之外,会无言以对。这一时刻我与人类社会完全失去了联系——没有一丝魅力或是希望把我召唤到我的同类那里,——没有谁见到我会对我表示一丝善意或良好的祝愿。我没有亲人,只有万物之母大自然。我会投向她的怀抱,寻求安息。

我径直走进欧石南丛,看见棕色的荒原边上有一条深陷的沟壑,便一直沿着它往前走去,穿行在没膝的青色树丛中,顺着一个个弯道拐了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花岗岩,在底下坐了下来。我周围是荒原高高的边沿,头上有岩石保护着,岩石上面是天空。即使在这儿,我也过了好一会才感到宁静。我隐约担心附近会有野兽。或者某个狩猎人或偷猎者会发现我。要是一阵风刮起了荒草,我就会抬起头来,深怕是一头野牛冲将过来了。要是一只行鸟叫了一下,我会想象是一个人的声音。然而我发现自己的担忧不过是捕风捉影,此外黄昏过后夜幕降临时深沉的寂静,使我镇定了下来,我便有了信心。但在这之前我没有思考过,只不过细听着,担心着,观察着。而现在我又恢复了思索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往哪儿去?呵,当我无法可想,无处可去的时候,那些问题多么难以忍受呀!我得用疲乏颤抖的双腿走完很长的路,才能抵达有人烟的地方——我要恳求发点冷冷的慈悲,才能找到一个投宿之处;我要强求勉为其难的同情,而且多半还会遭人嫌弃,才能使人听听我的经历,满足我的需要。

我碰了碰欧石南,只觉得它很干燥,还带着夏日热力的微温。我看了看天空,只见它清明纯净,一颗星星在山凹上空和蔼地眨眼。露水降下来了,带着慈爱的温柔。没有微风在低语。大自然似乎对我很慈祥,虽然我成了流浪者,但我想她很爱我。我从人那儿只能期待怀疑、嫌弃和侮辱,我要忠心耿耿一往情深地依恋大自然。至少今晚我可以在那儿作客了——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亲会收留我,不要钱,不要付出代价。我还有一口吃剩的面包,那面包是我用一便士零钱——我最后的一枚硬币,从下午路过的小镇买来的。我看到了成熟的越桔——像欧石南丛中的煤玉那样,随处闪着光。我采集了一大把,和着面包吃。我刚才还饥肠辘辘,隐士的食品虽然吃不饱,却足以充饥了。吃完饭我做了夜祷告,随后便择榻就寝了。

岩石旁边,欧石南长得很高。我一躺下,双脚便陷了进去,两边的石楠高高坚起,只留下很窄的一块地方要受夜气侵袭。我把披肩一摺为二,铺在身上作盖被,一个长满青苔的低矮小墩当了枕头。我就这么住下了,至少在夜刚来临时,是觉得冷的。

我的安息本来也许是够幸福的,可惜让一颗悲伤的心破坏了,它泣诉着自己张开的伤口、流血的心扉、折断的心弦。它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灭亡而颤抖,因为痛惜而为他恸哭。它带着无休止的渴望召唤他,尽管它像断了双翅的小鸟那样无能为力,却仍旧抖动着断翅,徒劳地找寻着他。

我被这种念头折磨得疲乏不堪,于是便起来跪着。夜已来临,星星已经升起,这是一个平安宁静的夜,平静得与恐怖无缘。我们知道上帝无处不在,但当他的劳作壮丽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才最感觉到他的存在。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在他的宇宙无声地滚滚向前的地方,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无边无涯,他的万能,他无处不在。我已起来跪着为罗切斯特先生祈祷。抬起头来,我泪眼朦胧地看到了浩瀚的银河。一想起银河是什么——那里有无数的星系像一道微光那么扫过太空——我便感到了上帝的巨大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拯救他的创造物,更相信无论是地球,还是它所珍爱的一个灵魂,都不会毁灭。我把祈祷的内容改为感恩。生命的源泉也是灵魂的救星。罗切斯特先生会安然无恙。他属于上帝,上帝会保护他。我再次投入小山的怀抱,不久,在沉睡中便忘掉了忧愁。

但第二天,苍白赤裸的匮乏,幽灵似地来到我身边。小鸟早已离开他们的巢穴,早露未干蜜蜂便早已在一天的黄金时刻飞到欧石南丛中采蜜,早晨长长的影子缩短了,太阳普照大地和天空——我才起身,朝四周看了看。

一个多么宁静、炎热的好天!一望无际的荒原多像一片金灿灿的沙漠!处处都是阳光。

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在这里,并以此为生。我看见一条蜥蜴爬过岩石,一只蜜蜂在甜蜜的越桔中间忙碌。此刻我愿做蜜蜂或蜥蜴,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养料和永久的住处。但我是人,有着人的需求。我可不能逗留在一个无法满足这种需求的地方,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我留下的床铺。我感到前途无望,但愿造物主认为有必要在夜里我熟睡时把我的灵魂要去;但愿我这疲乏的身躯能因为死亡而摆脱同命运的进一步搏斗;但愿它此刻无声无息地腐败,平静地同这荒原的泥土融为一体。然而,我还有生命,还有生命的一切需要、痛苦和责任。包袱还得背着;需要还得满足;痛苦还得忍受;责任还是要荆于是我出发了。

我再次来到惠特克劳斯,这时骄阳高照。我选了一条背阳的路,我已无心根据其他请况来作出选择了。我走了很久,以为自己差不多走得够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几乎把我压垮的疲劳屈服——可以放松一下这种强迫的活动了,于是在我附近看到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听任心脏和四肢感到麻木。就在这时我听见钟声响了—一教堂的钟声。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那里,我一小时之前就已不去注意其变幻和外观富有浪漫色彩的山峦之间,我看到了一个村庄和尖顶。我左侧的山谷满眼都是牧地、玉米地和树林。一条闪光的小溪弯弯曲曲地流过深浅各异的绿荫,流过正在成熟的稻谷,暗淡的树林,明净而充满阳光的草地。前面路上传来了隆隆的车轮声,我回过神来,看见一辆重载的大车,吃力地爬上了小山。不远的地方有两头牛和一个牧人。附近就有人在生活和劳作,我得挣扎下去,像别人那样努力去生活和操劳。

约摸下午两点,我进了村庄。一条街的尽头开着一个小店,窗里放着一些面包。我对一块面包很眼馋。有那样一块点心,我也许还能恢复一点力气,要是没有,再往前走就困难了。一回到我的同类之间,心头便又升起了要恢复精力的愿望。我觉得昏倒在一个小村的大路上很丢脸。难道我身上就连换取几块面包的东西都没有了吗?我想了一想。我有一小块丝绸围巾围在脖子上,还有一双手套。我难以表达贫困潦倒中的男女是怎么度日的。我不知道这两件东西是否会被人接受。可能他们不会要,但我得试一试。

我走进了店里,里面有一个女人。她见是一位穿著体面的人,猜想是位贵妇,于是便很有礼貌地走上前来。她怎么来照应我呢?我羞愧难当。我的舌头不愿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

我不敢拿出旧了的手套,皱巴巴的围巾。另外,我还觉得这很荒唐。我只求她让我坐一会儿,因为我累了。她没有盼到一位雇客,很是失望,冷冷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她指了指一个座位,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很想哭,但意识到那种表现会不合情理,便忍住了。我立刻问她“村子里有没有裁缝或者做做一般针线活的女人?”

“有,有两三个。按活计算也就够多的了。”

我沉思了一下。现在我不得不直说了。我己经面临困境,落到了没有食物,没有朋友,没有一文钱的地步。我得想点办法。什么办法呢?我得上什么地方去求助。上哪个地方呢?

“你知道附近有谁需要佣人吗?”

“不,我说不上来。”

“这个地方的主要行业是什么?大多数人是干什么活儿的?”

“有些是农场工,很多人在奥利弗先生的缝纫厂和翻砂厂工作。”

“奥利弗先生雇用女人吗?”

“不,那是男人的工作。”

“那么女人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对方回答,

“有的干这,有的干那,穷人总得想方设法把日子过下去呀。”

她似乎对我的回话不耐烦了,其实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这时进来了一两位邻居,很明显看中了我的椅子,我起身告辞了。

我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打量着所有的房子,但找不到进门的借口或动机。

我这么漫无目的地绕着村庄走了一个来小时,有时走远了一些,又折回来。因为没有东西下肚,我筋疲力尽难受极了,于是折进一条小巷,在树篱下坐了下来。可是没过几分钟我又站起来,再去找些什么——食物,或者至少打听到一点消息。小巷的高处有一间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一个精致整洁、繁花盛开的花园,我在花园旁边停了下来,我有什么理由走近白色的门,去敲响闪光的门环呢?房主人又怎么会有兴趣来照应我呢?但我还是走近去敲了门。一位和颜悦色穿著干净的年轻女子开了门。我用一个内心绝望,身怀虚弱的人那种可怜低沉、吞吞吐吐的音调——问她是不是要一个佣人?

“不要,”她说“我们不雇佣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工作吗?”我继续问。“这个地方我很陌生,没有熟人,想找个工作,什么样的都行。”

但为我想一个,或者找一个工作不是她的事儿,更何况在她看来,我的为人、我的状况和我说的原委一定显得很可疑,她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没法给你提供消息,”白色的门尽管轻轻地、很有礼貌地合上了,但毕竟把我关出了门外。要是她让门再开一会儿,我相信准会向她讨点面包,因为现在我已落到十分下贱的地步了。

我不忍再返回龌龊的庄子,况且那儿也没有希望得到帮助。我本想绕道去一个看得见的不远的林子。那里浓荫盖地,似乎有可能提供诱人的落脚地方。但是我那么病弱,那么为天性的渴求所折磨、本能使我只绕着有机会得到食品的住处转。当饥饿像猛禽—样嘴爪俱下抓住我时、孤独也不成其孤独,歇息也谈不上歇息了。

我走近了住家,走开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走开。总有被一种意识所击退,觉得没有理由提出要求,没有权利期望别人对我孤独的命运发生兴趣。我像一条迷路的饿狗那么转来转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过田野的时候,看到前面的教堂尖顶,便急步朝它走去。靠近教堂院子和一个花园的中间,有一所虽然不大但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确信那是牧师的住所,我想起来,陌生人到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想找个工作,有时会去找牧师引荐和帮助。给那些希望自立的人帮忙一—至少是出主意是牧师份内的事儿。我似乎有某种权利上那儿去听主意。于是我鼓起勇气,集中起一点点残留的力气,奋力往前走去。我到了房子跟前,敲了敲厨房的门。一位老妇开了门,我问她这是不是牧师的住所。

“是的。”

“牧师在吗?”

“没有。”

“很快会回来吗?”

“不,他离开家了。”

“去很远的地方?”

“不太远一—三英里。他因为父亲突然去世被叫走了,眼下住在沼泽居,很可能还要再呆上两周。”

“家里有哪位小姐在吗?”

“没有,除了我没有别人,而我是管家。”读者呀,我不忍求她帮我摆脱越陷越深的困境,而我又不能乞讨,于是我再次退缩我又取下了围巾—一又想起了小店的面包。呵,就是一片面包屑也好!只要有一口就能减轻饥饿的痛苦,我本能地又把脸转向了村庄,我又看见了那个店,走了进去,尽管除了那女人里面还有其他人,我冒昧地提出了请求“你肯让我用这块围巾换一个面包卷吗?”

她显然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不,我从来不那么卖东西。”

在几乎走投无路之中,我央求她换半个,她再次拒绝了。“我怎么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围巾?”她说。

“你肯收这双手套吗?”

“不行,我要它干什么?”

读者呀,叙述这些细节是不愉快的。有人说,回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种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顾我提到的那些时日,道德的堕落搀和着肉体的煎熬,构成了我不愿重提的痛苦回忆。我不责备任何一个冷眼待我的人,觉得这尽在意料之中,也是无可避免的。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怀疑的对象,而一个穿著体面的乞丐,就必定是这样了。当然,我只恳求工作,但给我活干又是谁的事儿呢?当然不是那些初次见我,对我的为人一无所知的人的事。至于那个女人不肯让我用围巾换面包,那也是难怪的,要是我的提议在她后来居心叵测,或是这桩交换无利可图,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错的。让我长话短说吧,我讨厌这个话题。

天快黑的时候,我走过一家农户。农夫坐在敞开着的门口,正用面包和奶酪作晚餐。我站住说:“能给我一片面包吗?因为我实在饿得慌。”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话没说,便切了一厚片面包给我。我估计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而只是一位怪僻的贵妇,看中了他的黑面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见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来。

既然我无法期望在屋檐下借宿,那就让我到前面提到的林子里去过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断断续续,地面很潮湿,空气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过,弄得我一次次换地方,没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静。临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读者呀,别要我把那天的情况说个仔细。我像以前一样寻找工作,像以前一样遭到拒绝,像以前一样挨饿。不过有一回食物倒是进了嘴。在一间小茅屋门口,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进猪槽里。

“可以把它给我吗?”我问。

她瞪着我。“妈妈!”她嚷道,“有个女的要我把粥给她。”

“行呵,孩子,”里边的一个声音回答,“要是她是个乞丐,那就给了她吧,猪也不会要吃的。”

这女孩把结了块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湿润的黄昏越来越浓时,我在一条偏僻的马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停了下来。

“我体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觉得走不了多远了。难道今晚又没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么大,难道我又得把头靠在阴冷湿透的地面上吗?我担心自己别无选择了。

谁肯接纳我呢?但是带着这种饥饿、昏眩、寒冷、凄楚的感觉—一一种绝望的心情,那着实可怕。不过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会死去。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死掉呢?为什么我还要挣扎来维持没有价值的生命?因为我知道,或是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另外,死于饥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认的命运。呵,上天呀!再支撑我一会儿!帮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呆滞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雾蒙蒙的山水之间。我发现自己已远离村庄,因为它已在我视线中消失,村子周围的耕地也不见了。我已经穿小径,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与黑糊糊的小山之间,只有几小片田野,几乎没有很好开垦,和原来的欧石南差不多一样荒芜和贫瘠。

“是呀,与其倒毙街头或死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倒不加死到那边去,”我沉思着。“让乌鸦和渡鸦——要是那些地区有渡鸦的话——啄我骨头上的肉比装在贫民院的棺材里和穷光蛋的墓穴中要强。”

随后我折向那座小山,并到了那里。现在就只剩找个能躺下来的地方了,就是并不安全,至少也是隐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样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别;灯心草和苔藓茂密生长的湿地呈青色;而只长欧石南的干土壤是黑色的。虽然夜越来越黑,但我仍能看清这些差别,尽管它不过是光影的交替,因为颜色已经随日光而褪尽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游弋,并沿着消失在最荒凉的景色中的荒原边缘逡巡。这时,远在沼泽和山脊之中,一个模糊的点,一道光跃入我眼帘。“那是鬼火,”是我第一个想法,我估计它会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继续亮着,显得很稳定,既不后退,也不前进。“难道是刚点燃的篝火?”我产生了疑问。我注视着,看它会不会扩散。但没有,它既不缩小,也不扩大。“这也许是一间房子里的烛光。”我随后揣想着,“即便那样,我也永远到不了那儿了。它离这儿太远,可就是离我一码远,又有什么用?我只会敲,开门,又当着我面关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颓然倒下,把头埋进地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夜风刮过小山,吹过我身上,呜咽着在远处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浇透。要是这么冻成了冰块一—那么友好地麻木而死——雨点也许还会那么敲击着;而我毫无感觉。可是我依然活着的肉体,在寒气的侵袭下颤抖,不久我便站了起来。

那光仍在那边,在雨中显得朦胧和遥远。我试着再走,拖着疲乏的双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导我穿过一个宽阔的泥沼,从斜刺里上了山。要是在冬天,这个泥沼是没法通过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浆四溅,一步一摇晃。我跌倒了两次,两次都爬起来,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几乎无望的希望,我得赶到那里。

穿过沼泽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条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见是一条大路或是小径,直通那道正从树丛中一个小土墩上射来的光。在昏暗中从树形和树叶能分辨出,那显然是杉木树丛,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见了,原来某些障碍把它和我隔开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团漆黑中摸索。我辨认出了一堵矮墙的粗糙石头—一上面象是—道栅栏,里面是高而带刺的篱笆。我继续往前摸。那白色东西歪又在我面前闪光了,原来是一条门——一条旋转门,我一碰便在铰链上转了起来。门两边各有一丛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进了门,走过灌木,眼前便现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却相当长。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却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难道屋里的人都安息了?我担心准是这样。我转了一个角度去找门,那里又闪起了友好的灯光,是从一尺之内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来的,那扇窗因为长青藤或是满墙的爬藤类植物的叶子,显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那么小,又覆盖得那么好,窗帘和百叶窗似乎都没有必要了。我弯腰撩开窗户上浓密的小枝条,里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房间的沙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核桃木餐具柜,上面放着一排排锡盘,映出了燃烧着的泥炭火的红光。我能看得见一只钟、一张白色的松木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烛光一直是我的灯塔。一个看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一尘不染的老妇人,借着烛光在编织袜子。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些东西,——它们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火炉旁的一群人,在洋溢着的玫瑰色的宁静和暖意中默默地坐着。两个年轻高雅的女子一一从各方面看都像贵妇人——坐着,一个坐在低低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条更矮的凳子上。两人都穿戴了黑纱和毛葛的重丧服,暗沉沉的服饰格外烘托出她们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只大猎狗把它巨大无比的头靠在一个姑娘膝头,——另一个姑娘的膝头则偎着一只黑猫。

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居然呆着这样两个人,真是奇怪。她们会是谁呢,不可能是桌子旁边那个长者的女儿,因为她显得很土,而她们却完全是高雅而有教养。我没有在别处看到过这样的面容,然而我盯着她们看时,却似乎觉得熟悉每一个面部特征。她们说不上漂亮一—过份苍白严肃了些,够不上这个词。两人都低头看书,显得若有所思,甚至还有些严厉。她们之间的架子上放着第二根蜡烛,和两大卷书,两人不时地翻阅着,似乎还在与手中的小书作比较,像是在查阅词典,翻译什么一样。这一幕静得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间活像一幅画。这儿那么静谧,我能听到煤渣从炉栅上落下的声音,昏暗的角落时钟的嘀嗒声,我甚至想象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嚓嚓的编织声,因而当一个嗓音终于打破奇怪的宁静时,我足以听得分明。

“听着,黛安娜,”两位专心致志的学生中的一位说,“费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费朗茨正说起一个梦,这个梦把他给吓醒——听着!”她声音放得很低,读了什么东西,我连一个字也没听懂,因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叮至于是希腊文还是德文,我无法判断。

“那说得很有力,”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位抬头听着她妹妹的站娘,一面凝视炉火,一面重复了刚才读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那种语言和那本书,所以我要在这里加以引用,尽管我当初听来,仿佛是敲在铜器上的响声一—不传达任何意义:“Da trat hervor Einer, anzusehn wie die Sternen Nacht”“妙!妙!”她大嚷着,乌黑深沉的眼睛闪着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伟大的天使!这一行胜过一百页浮华的文章。‘Ich wage die Geda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 die Werke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我喜欢它!”

两人沉默了,

“有哪个国家的人是那么说话的?”那老妇人停下手头的编织、抬起头来问。

“有的、汉娜一—一个比英国要大得多的国家、那里的人就只这么说。”

“噢,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们彼此怎么能明白,要是你们谁上那儿去,我想你们能懂他说的话吧?”

“他们说的我们很可能只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为我们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汉娜,我们不会说德语,而且不借助词典还读不懂。”

“那这对你们有什么用?”

“某一天我们想教德语——或者像他们说的,至少教基础,然后我们会比现在赚更多的钱,”“很可能的,不过今晚你们读得够多了。该停止了。”

“我想是够多了,至少我倦了,玛丽,你呢?”

“累极了,那么孜孜不倦学一门语言,没有老师,只靠一部词典,毕竟是吃力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语这样艰涩而出色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会回家来。”

“现在肯定不会太久了,才十点呢(她从腰带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表来,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汉娜。请你看一下客厅里的火炉好吗?”

那妇人站起来,开了门。从门外望进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条过道。不一会我听她在内间拨着火,她马上又返回了。

“呵,孩子们!”她说,“这会儿进那边的房间真让我难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后摆在角落里,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围裙揩了揩眼睛,两位神情严肃的姑娘这时也显得很关心。

“不过他在一个更好的地方了,”汉娜继续说:“我们不该再盼他在这里。而且,谁也不会比他死得更安详了。”

“你说他从没提起过我们?”一位小姐问。

“他来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们的父亲。像前一天一样,他一直有点痛,但不严重。圣·约翰先生问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们两个中的一个回来,他还笑他呢。

第二天他的头开始有点沉重——那是两周以前——他睡过去了,再也没有醒来。你们兄弟进房间发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咽气了。呵,孩子!那是最后一个老派人了——因为跟那些过世的人相比,你和圣·约翰先生似是另一类人,你母亲完全也像你们一样,差不多一样有学问。你活像她,玛丽,黛安娜像你们父亲。”

我认为她们彼此很像,看不出老仆人(这会儿我断定她是这种身份的人)所见的区别。

两人都是皮肤白皙,身材苗条。两人的脸都绝顶聪明,很有特征。当然一位的头发比另一位要深些,发式也不一样。玛丽的浅褐色头发两边分开,梳成了光光的辫子,黛安娜的深色头发流成粗厚的发卷,遮盖着脖子。时钟敲了十点。

“肯定你们想吃晚饭了,”汉娜说。“圣·约翰先生回来了也会一样。”

她忙着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立起身来,似乎正要走开到客厅去。在这之前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她们的外表和谈话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我竟把自己的痛苦处境忘掉了一半。这会儿却重又想了起来,与她们一对比,我的境遇就更凄凉、更绝望了。要打动房子里的人让她们来关心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一一要说动她们为我的流浪提供一个歇息之处,是多么不可能呀!我摸到门边,犹犹豫豫地敲了起来时,我觉得自己后一个念头不过是妄想。汉娜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一面借着手中的烛光打量我,一面带着惊异的声调问。

“我可以同你的小姐们说说吗?”我说。

“你还是告诉我你有什么话要同她们讲吧,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个陌生人。”

“这时候上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在外间或者什么地方搭宿一个晚上,还要一口面包吃。”

汉娜脸上出现了我所担心的那种怀疑的表情。“我给你一片面包,”她顿了一下说,“但我们不收流浪者过夜。那不妥当。”

“无论加何让我同你小姐们说说。”

“不行,我不让。她们能替你做什么呢?这会儿你不该游荡了,天气看来很不好。”

“但要是你把我赶走,我能上哪儿呢?我怎么办呢?”

“呵,我保证你知道上哪儿去干什么?当心别干坏事就行啦。这儿是一个便士,现在你走吧!”

“一便士不能填饱我肚皮,而我没有力气往前赶路了。别关门!缓牵穑丛谏系鄯萆希骸薄拔业霉氐簦裨蛴暌媒戳恕!?

“告诉年轻姑娘们吧,让我见见她们。”

“说真的我不让。你不守本份,要不你不会这么吵吵嚷嚷的。走吧!”

“要是把我赶走,我准会死掉的。”

“你才不会呢。我担心你们打着什么坏主意,所以才那么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里来,要是你有什么同伙一一强入住宅打劫的一类人——就在近旁,你可以告诉他们,房子里不光是我们这几个,我们有一位先生,还有狗和枪。”说到这儿,这位诚实却执拗的佣人关了门,在里面上了闩。

这下子可是倒霉透顶了。一阵剧痛——彻底绝望的痛苦一—充溢并撕裂了我的心。其实我已经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颓然倒在潮湿的门前台阶上。我呻吟着——绞着手——极度痛苦地哭了起来。呵,死亡的幽灵!呵,这最后的一刻来得那么恐怖!哎呀,这种孤独——那么从自己同类中被撵走!不要说希望之锚消失了,就连刚强精神立足的地方也不见了一—至少有一会儿是这样,但后一点,我马上又努力恢复了。

“我只能死了,”我说,“而我相信上帝,让我试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这些话我不仅脑子里想了,而且还说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驱回心里,竭力强迫它留在那里.—一安安静静地不出声。

“人总是要死的,”离我很近的一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象你这样,慢悠悠受尽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这么死于饥渴的话。”

“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一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此刻我不会对发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个影子移近了一—究竟什么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视力使我难以分辨。这位新来者在门上重重地长时间敲了起来。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呀—一是呀,快开门。”

“哎呀,那么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你准是又湿又感觉冷了:进来吧——你妹妹们为你很担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坏人。有一个女讨饭——我说她还没有走呢?躺在那里。快起来!

真害臊!我说你走吧!”

“嘘,汉娜!我来对这女人说句话,你已经尽了责把她关在门外,这会儿让我来尽我的责把她放进来。我就在旁边,听了你也听了她说的。我想这情况特殊一一我至少得了解一下。年轻的女人,起来吧,从我面前进屋去。”

我困难地照他的话办了,不久我就站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了——就在炉子跟前——浑身发抖,病得厉害,知道自己风吹雨打、精神狂乱,样子极其可怕。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见一个问。

“我说不上来,发现她在门边,”那人回答。

“她脸色真苍白,”汉娜说。

“色如死灰,”对方回答,“她会倒下的,让她坐着吧。”

说真的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尽管这会儿我说不了话,但神志是清醒的。

“也许喝点水会使她恢复过来。汉娜,去打点水来吧。不过她憔悴得不成样子了。那么瘦,一点血色也没有!”

“简直成了个影子。”

“她病了,还光是饿坏了?”

“我想是饿坏了。汉娜,那可是牛奶,给我吧,再给一片面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弯下身子,看到垂在我与火炉之间的长卷发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面包,在牛奶里浸了一浸,送进我嘴里。她的脸紧挨着我,在她脸上我看到了一种怜悯的表情,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朴素的话说出了满腔温情:“硬吃一点吧。”

“是呀——硬吃一点”玛丽和气地重复着,从我头上摘去了湿透的草帽,把我的头托起来。我尝了尝他们给我的东西,先是恹恹地,但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别让她吃得太多一一控制一下,”哥哥说,“她已经吃够了”。于是她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盘面包。

“再让她吃一点点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的贪婪相。”

“暂时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现在能说话,那就试着——问问她的名字吧。”

我觉得自己能说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简·爱略特,因为仍急于避免被人发现,我早就决定用别名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在哪里,”我没有吭声。

“我们可以把你认识的人去叫来吗?”

我摇了摇头。

“你能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吗?”

不知怎地,我一跨进门槛,一被带到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被广阔的世界所抛弃了。我就敢于扔掉行乞的行当一—恢复我本来的举止和个性。我再次开始了解自己。圣·约翰要我谈—下自己的事时——眼下我体质太弱没法儿讲——我稍稍顿了一顿后说——“先生,今晚我没法给你细讲了。”

“不过,”他说,“那么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我回答。我的力气只够我作这样简要的回答。黛安娜接过了话:“你的意思是,”她问,“我们既然已给了你所需要的帮助,那就可以把你打发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脸很出众,流溢着力量和善意。我蓦地鼓起勇气,对她满是同情的目光报之以微笑。我说:“我会相信你们。假如我是一条迷路的无主狗,我知道你们今天晚上不会把我从火炉旁撵走。其实,我真的并不害怕。随你们怎么对待我照应我吧,但请原谅我不能讲得太多——我的气很短——一讲话就痉挛。”三个人都仔细打量我,三个人都不说话。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这会儿就让她坐在那里吧,别问她问题。十分钟后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玛丽和黛安娜,我们到客厅去,仔细谈谈这件事吧。”

他们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来了一—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炉边时,一种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声吩咐了汉娜。没有多久,在佣人的帮助下,我挣扎着登上楼梯,脱去了湿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在难以言说的疲惫中感受到了一丝感激的喜悦——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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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这以后的三天三夜,我脑子里的记忆很模糊。我能回忆起那段时间一鳞半爪的感觉,但形不成什么想法,付诸不了行动。我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躺在狭窄的床上,我与那张床似乎已难舍难分。我躺着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把我从那儿挣开,几乎等于要我的命。我并不在乎时间的流逝——不在乎上午转为下午、下午转为晚上的变化。我观察别人进出房间,甚至还能分辨出他们是谁,能听懂别人在我身旁所说的话,但回答不上来。动嘴唇与动手脚一样不行。佣人汉娜来得最多,她一来就使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种感觉,她希望我走。

她不了解我和我的处境,对我怀有偏见。黛安娜和玛丽每天到房间来一两回。她们会在我床边悄声说着这一类话:“幸好我们把她收留下来了。”

“是呀,要是她整夜给关在房子外面,第二天早晨准会死有门口。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苦头。”

“我想象是少见的苦头吧,——消瘦、苍白、可怜的流浪者!”

“从她说话的神态看,我认为她不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纯。她脱下的衣服虽然湿淋淋溅了泥,但不旧,而且很精致。”

“她的脸很奇特,尽管皮包骨头又很憔悴,但我比较喜欢。可以想见她健康而有生气时、面孔一定很可爱。”

在她们的交谈中,我从来没有听到她们说过一句话,对自己的好客,表示懊悔,或者对我表示怀疑或厌恶。我得到了安慰。

圣·约翰先生只来过一次,他瞧着我,说我昏睡不醒是长期疲劳过度的反应,认为不必去叫医生,确信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他说每根神经都有些紧张过度,所以整个机体得有一段沉睡麻木的时期,而并不是什么玻他想象我的身体一旦开始恢复,会好得很快。他用几句话表示了这些意见,语调平静而低沉。他顿了一下之后又加了一句,用的是一个不习惯于长篇大论的人的语调:“一张不同一般的脸,倒没有庸俗下贱之相。”

“恰恰相反,”黛安娜回答,“说实话,圣·约翰,我内心对这可怜的小幽灵产生了好感。但愿我们永远能够帮助她。”

“这不大可能,”对方回答,“你会发现她是某个年轻小姐,与自己朋友产生了误会,可能轻率地一走了之。要是她不固执,我们也许可以把她送回去。但是我注意到了她脸上很有力的线条,这使我怀疑她脾气很倔强。”他站着端详了我一会,随后补充说,”她看上去很聪明,但一点也不漂亮。”

“她病得那么重,圣·约翰。”

“不管身体好不好,反正长得很一般。那些五官缺少美的雅致与和谐。”

到了第三天我好些了,第四天我已能说话,移动,从床上坐起来,转动身子。我想大约晚饭时间,汉娜端来一些粥和烤面包。我吃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些东西很好吃——不像前几天发烧时,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她离开我时,我觉得已有些力气,恢复了元气。不久,我对休息感到厌腻,很想起来动动,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穿什么好呢?只有溅了泥的湿衣服,我就是那么穿着睡在地上,倒在沼泽地里的,我羞于以这身打扮出现在我的恩人们面前。不过我免掉了这种羞辱。

我床边的椅子上摆着我所有的衣物,又干净又干燥。我的黑丝上衣挂在墙上。泥沼的印迹已经洗去,潮湿留下的褶皱己经熨平,看上去很不错了,我的鞋子和袜子已洗得干干净净,很是象样了,房子里有流洗的工具,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把头发梳理整齐。我疲乏地挣扎了一番,每隔五分钟休息一下,终于穿好了衣服。因为消瘦,衣服穿在身上很宽松,不过我用披肩掩盖了这个不足。于是我再一次清清爽爽体体面面了—一没有—丝我最讨厌、并似乎很降低我身份的尘土和凌乱——我扶着栏杆,爬下了石头楼梯,到了一条低矮窄小的过道,立刻进了厨房。

厨房里弥漫着新鲜面包的香气和熊熊炉火的暖意。汉娜正在烤面包。众所周知,偏见很难从没有用教育松过土施过肥的心田里根除。它象野草钻出石缝那样顽强地在那儿生长。说实在,起初汉娜冷淡生硬。近来开始和气一点了,而这回见我衣冠楚楚,竟笑了起来。

“什么,你已经起来了?”她说,“那么你好些了。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坐在炉边我的椅子上,”她指了指那把摇椅。我坐了下来。她忙碌着,不时从眼角瞟我。她一边从烤炉里取出面包,一面转向我生硬地问道:“你到这个地方来之前也讨过饭吗?”

我一时很生气,但想起发火是不行的,何况在她看来我曾像个乞丐,于是便平心静气地回答了她,不过仍带着明显的强硬口气“你错把我当成乞丐了,跟你自己或者你的小姐们一样,我不是什么乞丐。”

她顿了一下后说:“那我就不大明白了,你象是既没有房子,也没有铜子儿?”

“没有房子或铜子儿(我猜你指的是钱)并不就成了你说的那个意思上的乞丐。”

“你读过书吗?”她立刻问,

“是的,读过不少书。”

“不过你从来没有进过寄宿学校吧?”

“我在寄宿学校呆了八年。”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你为什么还养不活自己呢?”

“我养活了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后还能养活自己。拿这些鹅莓干什么呀?”她拎出一篮子鹅莓时我问。

“做饼。”

“给我吧,我来拣。”

“不,我什么也不要你干。”

“但我总得干点什么。还是让我来吧。”

她同意了,甚至还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铺在我衣服上,一面还说:“怕你把衣服弄脏了。”

“你不是干惯佣人活的,从你的手上看得出来,”她说,“也许是个裁缝吧?”

“不是,你猜错啦,现在别管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不要为我再去伤你的脑筋,不过告诉我你们这所房子叫什么名字。”

“有人叫它沼泽居,有人叫它沼泽宅。”

“住在这儿的那位先生叫圣·约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这儿,只不过暂时呆一下。他的家在自己的教区莫尔顿。”

“离这儿几英里的那个村子?”

“是呀。”

“他干什么的。”

“是个牧师。”

我还记得我要求见牧师时那所住宅里老管家的回答。

“那么这里是他父亲的居所了?”

“不错。老里弗斯先生在这儿住过,还有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父。”

“那么,那位先生的名字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了。”

“是呀,圣·约翰是他受洗礼时的名字。”

“他的妹妹名叫黛安娜和玛丽.里弗斯?”

“是的。”

“他们的父亲去世了?”

“三个星期前中风死的。”

“他们没有母亲吗,”

“太太去世已经多年了。”

“你同这家人生活得很久了吗?”

“我住在这里三十年了,三个人都是我带大的。”

“那说明你准是个忠厚的仆人。尽管你那么没有礼貌地把我当作乞丐,我还是愿意那么说你的好话。”

她再次诧异地打量着我。“我相信,”她说,“我完全把你看错了,不过这里来往的骗子很多,你得原谅我。”

“而且,”我往下说,口气颇有些严厉,“尽管你要在一个连条狗都不该撵走的夜晚,把我赶出门外。”

“嗯,是有点狠心。可是叫人怎么办呢?我想得更多的是孩子们而不是我自己,他们也怪可怜的,除了我没有人照应。我总该当心些。”

我沉着脸几分钟没有吱声。

“你别把我想得太坏,”她又说。

“不过我确实把你想得很坏”,我说,“而且我告诉你为什么——倒不是因为你不许我投宿,或者把我看成了骗子,而是因为你刚才把我没‘铜子儿’没房子当成了一种耻辱。有些在世的好人像我一样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如果你是个基督徒,你就不该把贫困看作罪过。”

“以后不该这样了,”她说,“圣·约翰先生也是这么同我说的。我知道自己错了一一但是,我现在对你的看法跟以前明显不同了。你看来完全是个体面的小家伙。”

“那行了——我现在原谅你了,握握手吧。”她把沾了面粉布满老茧的手塞进我手里,她粗糙的脸上闪起了一个更亲切的笑容,从那时起我们便成了朋友。

汉娜显然很健谈。我拣果子她捏面团做饼时,她继续细谈着过世的主人和女主人,以及她称作“孩子们”的年轻人。

她说老里弗斯先生是个极为朴实的人,但是位绅士,出身于一个十分古老的家庭。沼泽居自建成以后就一直属于里弗斯先生,她还肯定,这座房子“已有两百年左右历史了——尽管它看上去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丝毫比不上奥利弗先生在莫尔顿谷的豪华富宅,但我还记得比尔.奥利弗的父亲是个走家穿户的制针人,而里弗斯家族在过去亨利时代都是贵族,看看莫尔顿教堂法衣室记事簿,就谁都知道。”不过她仍认为“老主人像别人一样——并没有太出格,只是完全迷恋于狩猎种田等等。”女主人可不同。她爱读书,而且学得很多。“孩子们”像她。这一带没有人跟他们一样的,以往也没有。三个人都喜欢学习,差不多从能说话的时候起就这样了,他们自己一直“另有一套”。圣·约翰先生长大了就进大学,做起牧师来、而姑娘们一离开学校就去找家庭教师的活,他们告诉她,他们的父亲,几年前由于信托人破产,而丧失了一大笔钱。他现在已不富裕,没法给他们财产,他们就得自谋生计了。好久以来他们已很少住在家里了,这会儿是因为父亲去世才来这里小住几周的。

不过他们确实也喜欢沼泽居和莫尔顿,以及附近所有的荒原和小山。他们到过伦敦和其他很多大城市,但总是说什么地方也比不上家里。另外,他们彼此又是那么融洽一—从来不争不吵。她不知道哪里还找得到这样一个和睦的家庭。

我拣完了鹅莓后问她,两位小姐和她们的哥哥上哪儿去了。

“散步上莫尔顿去了,半小时内会回来吃茶点。”

他们在汉娜规定的时间内回来了,是从厨房门进来的。圣·约翰先生见了我不过点了点头就走过了。两位小姐停了下来。玛丽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表示很高兴见我己经好到能下楼了。黛安娜握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

“你该等我允许后才好下楼,”她说。“你脸色还是很苍白——又那么瘦!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姑娘!”

黛安娜的声调在我听来象鸽子的咕咕声。她有一双我很乐意接触她目光的眼睛。她的整张脸似乎都充满魅力。玛丽的面容,一样聪明—一她的五官一样漂亮,但她的表情更加冷淡,她的仪态虽然文雅却更显得隔膜。黛安娜的神态和说话的样子都有一种权威派头,显然很有主意。我生性喜欢服从像她那样有依靠的权威,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允许范围内,向富有活力的意志低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继续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玛丽和我有时在厨房里坐坐,因为在家里我们爱随便些,甚至有些放肆——但你是客人,得到客厅去。”

“我在这儿很舒服。”

“一点也不——汉娜这么忙这忙那会把面粉沾在你身上。”

“另外,火炉对你也有些太热,”玛丽插嘴说。

“没有错,”她姐姐补充说。“来吧,你得听话。”她一面握着我的手一面拉我起来,领进内室。

“那儿坐着吧,”她说着把我安顿在沙发上,“我们来脱掉衣服,准备好茶点。在沼泽居小家庭中享受的另一个特权,是自己准备饭菜,那往往是想要这么干,或者汉娜忙着烘烤,调制、烫衣的时候,”她关了门,留下我与圣·约翰先生单独呆着。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我先是打量了一下客厅。随后再看看厅主人。

客厅不大,陈设也很朴实,但于净整洁十分舒服。老式椅子油光锃亮,那张胡桃木桌子象面穿衣镜。斑驳的墙上装饰着几张过去时代奇怪而古老的男女画像。在一个装有玻璃门的橱里,放着几本书和一套古瓷器。除了放在书桌上的—对针线盒和青龙木女用书台,房间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没有一件现代家具。包括地毯和窗帘在内的一切,看上去既陈旧而又保养得很好。

圣·约翰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墙上色彩暗淡的画,眼睛盯着他细读着的那页书,嘴唇默默地闭着,——很容易让我细看个究竟,他要是装成塑像,而不是人,那是再容易不过了,他很年青——二十八至三十光景——高挑个子,身材颀长。他的脸引人注目,像一张希腊人的脸,轮廓完美、长着一个笔直的古典式鼻子,一张十足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说实在,英国人的脸很少像他那样如此酷似古典脸型的。他自己的五官那么匀称,也许对我的不匀称便有点儿吃惊了。他的眼睛又大又蓝,长着棕色的睫毛,高高的额头跟象牙一般苍白,额头上不经意披下了几绺金色的头发。

这是一幅线条柔和的写生,是不是,读者?然而画中的人给人的印象却并不属于那种温和忍让、容易打动甚至十分平静的个性。虽然他此刻默默地坐着,但我觉察到,他的鼻孔、嘴巴、额头有着某种东西,表现出内心的不安、冷酷或急切。他的妹妹们回来之前、他还没有同我说过一个字,或者朝我看过一眼。黛安娜走进走出,准备着茶点,给我带来了一块在炉顶上烤着的小饼。

“这会儿就把它吃掉吧,”她说、“你准饿了。汉娜说从早饭到现在,你只喝了点粥,什么也没吃。”

我没有谢绝,我的胃口恢复了,而且很好,这时里弗斯先生合上书,走到桌子旁边。他就座时,那双画一般的蓝眼晴紧盯着我。目光里有一种不拘礼节的直率,一种锐利、明确的坚定,说明他一直避开陌生人不是出于腼腆,而是故意的。

“你很饿,”他说。

“是的,先生。”这是我的习惯——向来的习惯,完全是直觉—一简问简答,直问直说。

“幸好三天来的低烧迫使你禁食,要是一开始便放开肚子吃就危险了。现在你可以吃了,不过还是得节制。”

“我相信不会花你的钱吃得很久的,先生,”这是我笨嘴笨舌、粗里粗气的回答。

“不,”他冷冷地说:“等你把朋友的住址告诉我们后,我们可以写信给他们,你就又可以回家了。”

“我得直率地告诉你们,我没有能力这么做,因为我既没有家,也没有朋友。”

三位都看着我,但并非不信任。我觉得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怀疑的表情,而更多的是好奇。我尤其指小姐们。圣·约翰的眼晴表面看来相当明净,但实际上深不可测。他似乎要把它用作探测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暴露自己内心的窗口。眼神里热情与冷漠的交融,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鼓励别人,而是要使人感到窘迫。

“你的意思是说,”他问,“你孤孤单单,没有一个亲朋?”

“是的。没有一根纽带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维系在一起,我也没有任何权利走进英国的任何人家里?”

“像你这样年纪,这种状况是绝无仅有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他的目光扫到了我手上,这时我双乎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他的话立刻解释了那种探寻。

“你没有结婚?是个单身女人?”

黛安娜大笑起来。“嗨,她不会超过十七、十八岁,圣·约翰。”她说。

“我快十九了,不过没有结过婚,没有。”

我只觉得脸上—阵热辣辣的火烧,一提起结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兴奋的回忆。他们都看出了我的发窘和激动。黛安娜和玛丽把目光从我涨得通红的脸上转向别处,以便使我得到宽慰,但是她们那位有些冷漠和严厉的哥哥却继续盯着我,直至他引起的麻烦弄得我既流泪又变脸,“你以前住在什么地方,”他此刻又问了。

“你也太爱打听了,圣·约翰,”玛丽低声咕哝着。但他带着诱人肺腑的坚定的眼光,将身子俯过桌子,要求得到回答。

“我住在哪儿,跟谁住在一起,这是我的秘密,”我回答得很简略。

“在我看来,要是你高兴,不管是圣·约翰还是其他人的提问,你都有权不说,”黛安娜回答说。

“不过要是我不了解你和你的身世,我无法帮助你,”他说。“而你是需要帮助的,是不是?”

“到现在为止我需要帮助,也寻求帮助,先生——希望某个真正的慈善家会让我有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以及让我把日子过下去的报酬,就是能满足生活的必需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位真正的慈善家,不过我愿意真诚地竭尽全力帮助你。那么首先你得告诉我,你习惯于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这会儿我已经吞下了茶点,饮料使我犹如喝了酒的巨人,精神大为振作,它给我衰弱的神经注入了新的活力,使我能够不慌不忙同这位目光敏锐的年轻法官说话,“里弗斯先生,”我说着转向了他,像他看我那样,堂而皇之毫无羞色地看着他,“你和你的妹妹们己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一个最伟大的人,能为他的同类所做的,你以你高尚的殷勤,从死亡中拯救了我。你所施予的恩惠,使你绝对有权要求我感激你,并且某种程度上要求知道我的秘密。我会在不损害我心境的平静、自身及他人道德和人身的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把你们所庇护的流浪者的身世说个明白。”

“我是一个孤儿,一个牧师的女儿。我还不能记事父母就去世了。我靠人赡养长大,在一个慈善机构受了教育。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机构的名字,在那里我做了六年学生,两年教师一—××郡罗沃德孤儿院,你可能听到过它,里弗斯先主?——罗伯特.布罗克赫斯特牧师是司库。”

“我听说过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也见过这学校。”

“差不多一年前我离开了罗沃德,去当私人家庭教师。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愉快。来这里的四天前,我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离开的原因我不能也不该解释,就是解释也没有用——会招来危险,听起来也难以令人置信。我没有责任,像你们三位中的任何一位那样是无罪的。我很难过,以后一段时间还得这样,因为把我从我看作天堂的房子里赶出来的原因,奇怪而可怕。在计划逃离时我看到了两点——速度和秘密,为了做到这两点,我不得不把我的所有统统留下,只拿了一包裹。就是这个小包裹,我也在匆忙和烦恼中,忘了从把我带到惠特克劳斯的马车上拿下来了。于是我囊空如洗来到这附近。我在露天宿了两夜,游荡了两天,没有跨进过一条门槛,在这段时间只有两回吃过东西。正当我由于饥饿、疲乏和绝望到了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你里弗斯先生,不让我饿死冻死在家门口,把我收留进你们的房子。我知道从那时起你妹妹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因为在我外表上麻木迟钝的那些日子里,我并不是没有感觉的——我对你们自然、真诚、亲切的怜悯,如同对你合乎福音的慈善,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

“这会儿别要她再谈下去了,圣·约翰,”我停下来时黛安娜说。“显然她不宜激动,上沙发这儿来,坐下吧,爱略特小姐。”

一听这个别名,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惊,我己忘了我新起的名字。但什么都逃不过他眼睛的里弗斯先生,立刻注意到了。

“你说你的名字叫简·爱略特是吗?”他说,“我是这么说过的,这个名字,我想是作为权宜之计暂时用用的,但不是我的真名、所以初一听有些陌生。”

“你不愿讲你的真名,”

“不愿。我尤其担心被人发现。凡是要导致这种后果的事,我都要避开,”“我敢肯定你做得很对,”黛安娜说。“现在,哥哥,一定得让她安宁,一会儿了。”

但是,圣·约翰静默了一会儿后,又开腔了,还是像刚才那样目光敏锐,不慌不忙。

“你不愿长期依赖我们的好客吧—一我看你会希望尽快摆脱我妹妹们的怜悯,尤其是我的慈善(我对他的强调很敏感,但也不生气——因为那是正当的),你希望不依赖我们吗?”

“是的。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告诉我怎么干活,或者怎么找活干,这就是我现在所要求的,然后我走,即使是到最简陋的草屋去———但在那之前,请让我呆在这儿,我害怕再去品尝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恐怖。”

“说实在你应当留在这儿,”黛安娜把她白皙的手搭在我头上说。“你应当这样,”玛丽重复说,口气里透出了含蓄的真诚,这在她似乎是自然的流露。

“你瞧,我的妹妹们很乐意收留你,”圣·约翰先生说,“就像乐意收留和抚育一只被寒风驱赶到了窗前,快要冻僵的鸟一样。我更倾向于让你自己养活自己,而且要努力这样做。但是请注意,我的活动范围很窄,不过是个贫苦乡村教区的牧师。我的帮助肯定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是你不屑于干日常琐事,那就去寻找比我所能提供的更有效的帮助吧。”

“她已经说过,凡是力所能及的正当活儿,她都愿意干。”黛安娜替我作了回答。“而且你知道,圣·约翰,她无法挑谁来帮忙,连你这种犟脾气的人,她也不得不忍受。”

“我可以当个裁缝,我可以当个普通女工,要是干不了更好的活,我可以当个仆人,做个护理女。”我回答。

“行,”圣·约翰先生十分冷淡地说。“如果你有这志气,我就答应帮你忙了,用我自己的时间,按我自己的方式。”

这时他又继续看他那本茶点之前就已埋头在看的书了。我立刻退了出去,因为就眼下体力所及,我已经谈得够多,坐得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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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我越了解沼泽居的人就越是喜欢他们。不到几天工夫,我的身体便很快地恢复,已经可以整天坐着,有时还能出去走走。我已能参加黛安娜和玛丽的一切活动,她们爱谈多久就谈多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她们允许,就去帮忙。在这些交往中,有一种令人振奋的愉悦—一在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一这种愉悦产生于趣味、情调和原则的融洽。

我爱读她们喜欢读的书,她们所欣赏的使我感到愉快,她们所赞同的我也尊重。她们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家,我也在灰色、古老、小巧的建筑中找到了巨大而永久的魅力。这里有低矮的屋顶、带格子的窗户、消蚀的小径和古杉夹道的大路——强劲的山风使这些古杉都已倾斜。还有长着紫杉和冬青而呈黑色的花园一—这里除了顽强的花种,什么花都不开放。她们眷恋住宅后面和周围紫色的荒原一—眷恋凹陷的溪谷。一条鹅卵石筑成的马道,从大门口由高而低通向那里,先在蔽树丛生的两岸之间蜿蜒着,随后又经过与欧石南荒原交界的几个最荒芜的小牧常一群灰色的荒原羊和苔藓般面孔的羊羔,都靠这些牧场来维持生命——嗨,她们热情满怀地眷恋着这番景色。我能理解她们的感情,同她们一样感受这个地方的力量与真谛,我看到了这—带诱人的魅力,体会到它所奉献的孤寂。我的眼目尽情地享受着起伏的荒原,享受着山脊上与山谷中由青苔、灰色欧石南、小花点点的草地、鲜艳夺目的欧洲蕨和颜色柔和的花岗岩所形成的荒野色彩。这些点滴景物之于我如同之于她们一—都是无数纯洁可爱的快乐源泉。猛烈的狂风和柔和的微风、凄风苦雨的天气和平平静静的日子、日出时分和日落时刻、月光皎洁的夜晚和乌云密布的黑夜,都使我同他们一样深为这个地区所吸引,都对我如同对他们一样,产生了一种魔力。

在家里我们一样相处得很融洽。她们比我更有造诣,读的书也更多。但是我急切地走着她们在我前面踩踏出来的知识之路。我狼吞虎咽地读着他们借给我的书,而夜晚与她们切磋我白天读过的书是—种极大的满足。我们想法一致,观点相合,总之大家意气相投。

如果我们三人中有一位更出色者和领袖,那就是黛安娜。体态上她远胜于我,漂亮而精力过人,活泼而有生气,流动着一种使我为之惊异又难以理解的丰富的生命力,夜晚的最初时刻,我还能谈一会儿,但第一阵子轻松自如的谈话之后,我便只好坐在黛安娜脚边的矮凳上,把头靠在她膝头上,轮流听着她和玛丽深谈着我只触及了皮毛的话题。黛安娜愿意教我德语,我喜欢跟她学。我发觉教师的角色很适合她,使她高兴,而同样学生的角色也适合我,使我高兴。我们的个性十分吻合,结果彼此之间感情深厚。她们知道我能作画,就立刻把铅笔和颜料盒供我使用。这项唯一胜过她们的技能,使她们感到惊奇,也让她们着了迷。

我绘画时玛丽会坐着看我作画,随后也学了起来,而且是位聪明、听话、用功的学生。就这样忙这忙那,彼此都得到了乐趣,一周的日子像一天,一天的时间像一小时那么过去了。

至于圣·约翰先生,我与他妹妹之间自然而迅速形成的亲密无间的感情,与他无缘。我们之间显得疏远的一个原因,是他难得在家,一大部份时间都奔忙于他教区分散的居民之间,走访病人和穷人。

任何天气似乎都阻挡不住牧师的短途行程。不管晴天还是雨天,每天早晨的学习时间一结束,他会戴上帽子,带着他父亲的老猎狗卡罗,出门开始了出于爱好或是职责的使命——我几乎不知道他怎样看待它。天气很糟的时候妹